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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飞速运转,鹿饮溪面上镇定自若,嘴上憋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这两天还要去帮周老师整理赵老师的东西,她们两位老人家都对我很好,来医院时都会给我捎吃的,赵老师还经常给我介绍对象——”
听到介绍对象,简清乜了她一眼。
怎么谁喂她都能把她喂熟?
接收到冷冰冰的视线,鹿饮溪止住话头,想到她上回一言不合的生气,连忙站直身子,解释说:“那些介绍给我的,我都没同意见面,也没有加联系方式。”
简清面无表情转开视线。
看似漠不关心。
鹿饮溪忽然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此一举,心头萌生一丝淡淡的尴尬。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生怕对方误会些什么,拼命解释后,发现对方根本不在意
——交浅言深、用力过度的尴尬。
越想越不是滋味,默了片刻,鹿饮溪恼羞成怒,小声凶她:“到底要不要去逛公园?你给个准话!”
简清抬眸看她,目光平静,淡声道:“我没说不去。”
她总是被这小孩凶,明明在医院只有她凶别人的份。
得到了答案,鹿饮溪点头:“喔,那洗手吃饭。”
简清把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很到底。
最初鹿饮溪和她同桌吃饭时,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总会没话找话。
如今彼此之间可以不说一句话,却不会觉得尴尬,只是偶尔会抬起头,对视一眼。
似乎想要确认彼此的存在。
确认了,便心安。
吃到一半,简清冷不丁开口,问鹿饮溪:“接下来两天,你都不来医院?”
鹿饮溪咬了一下筷子:“放我两天假,应该可以吧?除了去赵老师那里,我还想回学校一趟。”
演员这一行不同于医疗,出名要趁早,事业巅峰期大多在年轻时,所以表演系很多学生刚上大一、大二就签了公司,开始请假拍戏。
书中,原主还没签公司,但被人推荐,进到了国家单位投资出品的医疗剧剧组,和学校请了半年的假,期末时还需要回学校一趟,参加考试。
大一、大二的表演系学生尚在学习表演基础理论,学习要求是解放天性,观察人物,体验生活。
现实世界的鹿饮溪并非科班出身,只在进入娱乐圈后进修学习过表演知识。
如今她没有明星的光环,只是以学生的身份在医院实习。
医院是最能检验人性的地方,许多人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生离死别、抛家弃子、长情陪伴,医院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作为演员,观察他们的生活,体验他们的情绪,其实就算是一种学习。
将来若是回到了现实世界,在医院的这段日子,也将成为一段弥足珍贵的经历。
听鹿饮溪说要回一趟学校,简清开口问:“认得路么?”
她没忘记现在这个小孩古里古怪,像是另一个人格住进了这个身体,忘记了许多事。
鹿饮溪笑了一笑:“没事,我这么大个人了,不会丢——”
“的”字还没出口,鹿饮溪看见简清忽然转开视线,侧过脸,秀眉微蹙,神情有些反常。
鹿饮溪又咬了一下筷子,轻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没有。”简清摇头,重新把视线转过来,“我最近都有班,没时间送你去。”
鹿饮溪斟酌着措辞:“没关系,找不到路,我看地图、找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简清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鹿饮溪埋头吃饭,一遍遍在心里回味刚才的对话,琢磨简清为什么对“丢”这个字眼有那么大的反应。
难道说,她被人丢弃过吗?
用完餐,简清去书房写论文,鹿饮溪到阳台上吹风,顺便照顾阳台上的绿植。
给绿叶子擦擦灰,喷喷水,看它们重新变得浓绿油亮,心情也会一点点变好。
照顾完绿植,鹿饮溪打开躺椅,躺下,手臂垫在脑后,仰望头顶深蓝色星空。
这个世界,夜晚的天空总能望见漫天繁星,璀璨耀眼,或是皎皎月色,如水清澈。
美好得太不真实。
大城市里的光污染和空气污染,会影响城市上空的可见度,仅凭借肉眼,绝不可能看到这些景象。
这个虚拟世界一草一木皆逼真,人物鲜活,各有各的喜怒哀乐,只有夜空是不符合逻辑的存在。
可这里的人似乎察觉不到这个异常,理所当然地认为夜空本该如此。
她莫名其妙穿到这个世界,不知能否从夜空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鹿饮溪正看得出神,眼前倏地出现一张冷淡面孔,遮盖了夜幕一角。
她抽回枕在脑后的胳膊,虚虚挡在胸前:“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要不是这张脸过于冷艳动人,也许她就被吓得蹦起来了。
简清没多言,站起身,也拉开一个躺椅,在鹿饮溪旁边躺下,闭目养神。
鹿饮溪收回仰望星空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简清姣美的侧脸。
星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银白色清华,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
无论看过多少回,鹿饮溪都会对这张脸心动。
心动,却不能表白。
她始终无法确认简清的心意。
简清对她的态度很特别,但远远没有特别到能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
鹿饮溪记得,原著剧情中,她们的的确确发生了关系,白纸黑字的大尺度描述,稍一回想就会令人面红耳赤。
但在乡下的那晚,她莫名其妙穿进来,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回到江州市后,简清就给她单独准备了客卧。
迄今为止最出格的动作,也就是捏了一下她的耳垂,以及,醉后亲吻她的泪痣。
在这一方面,简清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可,隐约还是有一丝不平等。
就像是……宠物与主人之间的不平等。
简清可以对她好,如同主人对待饲养的小猫,提供了猫生存必要的水、食物、住所,包容猫的撒娇任性。
这种好,可以随时给予,也可以随时收回。
鹿饮溪没办法因为这些好,就和她在一起。
她不缺爱。
被施舍般的怜爱,她不想要。
她要的是两个灵魂之间的平等。
除去这点不能在一起的原因,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给不了简清相守的承诺。
哪怕是像赵老师周老师那样,相伴一生、相互扶持的友情,她都给不了。
今天在周老师家里,她看到两位老人家从青春少艾到满头银发的合照,突发奇想,问简清:如果有一天她不在这个世界了,会不会想她?
简清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
那时候她就想,她的简医生,应该去认识一个更好的人。
一个能给予承诺、能相伴一生的人。
就算不是爱情,只是赵老师、周老师那样的同事、朋友,也能陪伴她走过漫长岁月。
鹿饮溪自认不是那个人。
她无法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言。
倘若凭借这份心动,不管不顾表白了心意,就算两人在一起了,某天这个世界的剧情结束,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两人再无相见的可能,那该怎么办?
到那时,她要去哪里寻简清?简清又该去哪里寻她?
与其得到后再失去,不如不要开始。
鹿饮溪轻轻叹了一声气,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星空。
夜风徐徐,那声轻微的叹息随风消弭在夜色中,无人察觉。
良久,简清还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鹿饮溪推了推她,轻声道:“简老师,想睡觉就回房间睡,现在没有太阳,小心感冒。”
简清睁开眼。
前两个晚上,她和鹿饮溪共处一室,睡眠质量不错,都是一觉到天亮。
她想今晚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能不能有同样的效果。
现在要被赶走了。
她站起来,淡道:“你也早点休息。”
鹿饮溪嗯了一声。
简清站在原地等了几秒,没等到鹿饮溪说晚安,默默转身离开。
鹿饮溪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心里说了声晚安。
接下来两天,鹿饮溪没去医院,上午去周老师家帮忙,下午去学校排练小品,准备期末考。
简清则是忙着处理王恩义,确认王恩义给周老师补了钱,才把死亡证明的存根复印给他。
第二日早交班完,趁着病人还没过来,魏明明笑着拍马屁:“老板,我感觉你最近和从前有点不太一样,好像变温柔了一点……”
从前的简清,不会关心病人的身后事,碰上纠纷就报警叫保卫科,遇到摩擦直接推给医务科处理,我行我素,不多给别人一个眼神。
简清抽出魏明明胸前口袋的笔,低头签字,没说话。
魏明明继续打探:“老板,说实话,您前段时间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对象了?”
“很闲?”简清头也不抬,冷冰冰给魏明明派活,“去把最近死亡病人的死亡讨论记录写完。”
魏明明一拍脑袋,连笔都不敢要回来:“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怎么会觉得她导师变温柔?
接下来两天,魏明明都活在水深火热中,组上每个新入院病人的入院记录、病程首程都由她书写,简清还抠字眼检查——
“7床主诉漏了句号。”
“9床首程超8小时才书写。”
“16床患者提供的病史资料没双引号。”
“21床停用奥美拉唑,病程没记录。”
……
“魏明明,下个星期想不想去质控科轮转?”
“去质控科做什么?”魏明明茫然,但没忘记拍马屁,“老板,你要相信我只愿意帮你干活!”
简清拿笔重重敲了一下她脑门,冷道:“派你去拍马屁,免得我下个月奖金被你这些缺陷病历扣光。”
魏明明:!
第三天,鹿饮溪重新回到了医院。
早上八点。
肿瘤二区开始早交班,办公室外已有不少患者家属在等候,还有各种需要找医生签字的行政人员和药企人员也蹲守在门口。
早交班是科室医护人员最齐全的时候,上至科室大主任,下至见习生实习生,都在办公室里听值班护士汇报昨夜夜间情况。
这时候签名签得最全,等交班完了,有的去门诊,有的去查房,有的去开会,可能一整天都找不到人。
交班结束,简清一出门就被几个人围上。
她接过笔,刷刷刷在文书上签字,签完十分自然地把笔揣进自己口袋。
底下人欲言又止,想要回来又不敢开口。
笔在医院是最容易丢失的物品,大伙经常戏言:往桌上放个一百元可能没人要,放一根笔绝对被顺走。
鹿饮溪憋着笑,拉了拉简清的衣角:“把笔还给人家。”
简清这才反应过来,把笔掏出来归还。
丢笔的那人给了鹿饮溪一个感激加敬佩的眼神。
临近中午下班,简清组上有个病人心跳骤停,连忙组织实施抢救。
抢救完,已是中午一点多,所有人累得不想回家。
鹿饮溪提前订好了饭,抢救完病人的医生护士,就围在办公室的大桌上吃饭。
吃饭时间是难得可以刷一刷手机的时候。
魏明明边刷微博边说:“诶呦,孙天王被爆劈腿了。”
张跃低头嗦面:“正常,他们娱乐圈俊男美女多,要我就一月换一个。”
魏明明呸了一声:“你进得去吗你?”又捅了捅鹿饮溪胳膊,“小鹿,你前两天不是回学校了吗?快说些圈里不为人知的八卦来听听。”
鹿饮溪笑说:“都不为人知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而且我还是个学生,还不算进圈。”
各行各业都存在一些刻板印象,说到娱乐圈就觉俊男靓女荷尔蒙旺盛,说到医疗学术就觉严肃正经一丝不苟,其实众生百态,都有好有坏。
如同娱乐圈,能红起来的都不是傻子,在学术圈,混得如鱼得水的也都是明白人。
有时,会跑关系的,会拉帮结派的,财源滚滚;埋头苦干的,申请不到基金经费,穷得揭不开锅。
魏明明打开相机:“就你这相貌,进圈红起来还不是迟早的事,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事业粉了,来,先来张合照,让我发个微博纪念,等你以后红了,我跟着沾光。”
鹿饮溪配合地凑近,和她合照:“顺便发我一份,等你以后成名医了,我也跟着沾光。”
张跃也打开了相机:“我也要拍,拍完发条朋友圈炫耀一下。”
“你个不会修图的直男滚蛋。”
“你会修?我俩的合照你从来只P自己不帮我P!”
简清打断两人的聒噪:“吃饭,别吵。”
两人瞬间化身鹌鹑,埋头吃饭。
鹿饮溪想起前两天说要给简清拍照的玩笑话,找人借了台数码相机,傍晚下班后,按约定带简清去医院附近的白鹭公园闲逛。
简清没吃晚饭,鹿饮溪随便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个肉夹馍,递过去。
“不能吃了晚饭再来?”简清啃着肉夹馍,眼神难得流露了一丝嫌弃。
鹿饮溪又掏钱买了一个肉夹馍和一杯热饮,塞她手里:“要吃饱点。”
吃饱了待会儿才好干活。
说着拍了几张简清啃肉夹馍的照片。
不远处,一群大妈大爷排列整齐,随着节奏欢快的音乐跳广场舞;下了班的年轻人,沿着走道一圈圈跑步锻炼;湖面上,携老扶幼的一大口家子在追逐玩闹。
两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
简清看着不远处欢天喜地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低头搓了搓手,面无表情问:“你想学舞蹈?”
想学她可以送她去培训班,用不着来公园看大爷大妈扭腰。
“不想,我是在观察人群,这是我们表演专业学生的课后作业。”鹿饮溪面不改色扯谎,目光紧盯着每一个跑步的年轻人。
她要带着简清做一个测试,测试书里人物的结局,能否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