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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专家指出不合理,那这段你就改一改呗。”周宏茂导演坐在A组的监视器前,摇着蒲扇,接听B组导演打过来的咨询电话。
“怎么改?这个我想想啊……
你啊,就改成医生出手术室下病危通知,说‘产妇大出血,有生命危险’,产妇的丈夫听到后痛哭一顿,说‘一定要保小的’,医生和他解释‘医院没这个规定,法律规定要先保大的’,丈夫急了眼,威胁‘要是我的孩子没了,我让你们陪葬!’
——你看,这么一改,戏剧冲突有了,也能蹭上热点话题,还能来个医患纠纷!
小钱啊,做事要灵活变通一点。”
电话另一头B组的钱导演忙不迭应下:“好嘞!就按您说的改!导演英明!”
周宏茂挂了电话,摇头道:“这年轻人的脑袋啊,就容易转不过弯来。”
身边人竖起大拇指,恭维:“那是!周导,您就是我们组的定海神针!您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饭多,大伙还要仰仗您多多提携!”
周宏茂听得很受用,手中蒲扇摇得越发欢畅。
他在影视行业混迹了数十年,演员走关系进组、带编剧进组、加戏、轧戏……什么大风小浪没见过?只要他出手,就没解决不了的事儿。
娱乐圈的人精嘴甜,夸人的话随时放在嘴边,你一句恭维,我一句褒扬,大家七嘴八舌夸,夸得人飘飘然。
周宏茂得意了会儿,咳了一声,收敛心神:“行了啊,都别溜须拍马了,休息好了,演员归位,咱们继续开拍!”
B组这边,钱导演靠在椅背上,琢磨着给自己加戏:“这戏改的好啊!后面小孩没了,家属带着刀来闹事,我呢,就挺身而出,替医生挡刀,身上中了数刀,依然屹立不倒,挡在医生面前,声如阵雷,大吼‘谁敢过来’!”
旁边的安若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导演,你当你长坂坡的张飞呢?一声怒吼吓退百万雄师?”
片场众人一阵嬉笑,钱导挠了挠脑袋,听不出安若素的嘲讽:“长坂坡那个是张飞啊?我一直给记成关羽了,你瞧我这记性……”
“这娃傻愣傻愣的。”兰舟摇头轻笑,蹲在一颗大树底下乘凉,掏出手机,继续和鹿饮溪开黑,顺便低声打听:“哎,饮溪,你在医院实习了两个月,知道褚医生有对象么?”
兰舟因为回家给外公奔丧,只在医院实习了一周。
鹿饮溪蹲在她旁边,先是提醒她:“戴个口罩,你容易过敏。”然后明知故问,“拉面老师,你看上他了?”
“怎么可能!”兰舟脸颊薄红,连忙否认,“我这才分手一个月……”
兰舟和鹿饮溪在剧组朝夕相处一月有余,鹿饮溪从一开始客气地喊“兰老师”,到现在可以喊“兰舟姐”,或是“拉面小姐”、“拉面老师”,再或者,直呼其名。
她开解道:“已经一个月了,又不是一个星期,如果彻底走出来了,喜欢上别人也无可厚非。”
兰舟是毫无预兆被分手的那一方。
被抛弃、被分手的一方,若还要为旧情黯然神伤,这份深情不能感动别人,只能感动自我,只是在浪费情绪。
兰舟摇头否认:“还谈不上喜欢。”
最多只是欣赏褚宴的直言和严谨。
鹿饮溪微微一笑,心说,你以后确实会喜欢他,想要救赎他。
她望向远处的褚宴。
褚宴坐在导演身后,认真观摩演员的表演。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从过年到现在,一直没剪,唇边胡子拉碴,整个人显得沧桑又颓废,完全不见当初意气风发、天之骄子的模样。
鹿饮溪看了会儿,告诉兰舟:“他有个未婚妻,今年年初,意外去世了,对他的打击很大。医院那边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让他好好调整一下心情。”
他至今不愿回医院,不想再拿手术刀。
兰舟望向褚宴,目光变得有些怜悯。
鹿饮溪忍不住站在朋友的角度,出声提醒:“喜欢上那样一个人,要受很多煎熬的。”
如果可以,不要轻易喜欢上他。
兰舟望着褚宴颓废的面容,若有所思:“是啊,他好可怜,未来喜欢上他的人也可怜,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鹿饮溪叹了声气,心道,拉面小姐,你就是那个可怜人啊……
她低头回忆书中的剧情——剧组的这段日子,兰舟遇到了低谷期的褚宴,自此开启苦涩的暗恋与救赎之路。
剧组之后的剧情,她没仔细看,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直接跳到了结尾的那部分。
结尾,兰舟和褚宴订了婚,迎来美满幸福的大结局。
结尾,简清穿着一身黑衣,服用了大量药物,躺在雪地中,静默地等待生命结束……
脑海闪过一些画面,鹿饮溪胸口倏地一疼,险些要红了眼眶。
她发现她再也无法冷眼旁观简清的结局。
如今,仅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有铺天盖地般的悲恸感涌来,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搅成了一团,疼得人喘不过气。
兰舟收回视线,察觉鹿饮溪情绪异常,伸出手晃了晃,问:“怎么了?突然一脸难过?”
鹿饮溪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背对兰舟,用了个最俗的借口搪塞:“眼睛进沙子了。”
兰舟忍俊不禁,心说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刚才还安慰着别人,转过头自己先难过上了。
她轻轻拍了拍鹿饮溪的肩膀,哄小孩似的柔声安慰:“该不会也想到自己的初恋了吧?不难过喔,你刚刚还老气横秋安慰我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世界上的大帅哥多着呢,过去的人不值得你为他难过……”
越安慰越离谱,鹿饮溪被兰舟的话逗笑,迅速调整好情绪,转回身,想要揭过这茬:“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开黑吧。”
兰舟也不多问,嗯了一声,拿起手机开始组队匹配,边玩边闲聊般道:“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孤儿院,每天和一群同病相怜的小孩打打闹闹。我是年龄最大的那个,还要帮两三岁的小妹妹换尿布。
有天,一对来领养小孩的夫妻看到我给小孩换尿布,指着我说‘会照顾人的,一定懂事’,就收养我了。
我以为我从此能有一个家,结果刚领养我的那个月,养父养母出车祸走了,只剩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公,捡破烂供我读书,把我拉扯大。
我读书那会儿,同学不爱和我玩,我主动找他们玩,他们说我身上有股垃圾的臭味,让我先去洗澡。
我每天都有洗澡的,衣服也都有拿到太阳底下晒,我知道,他们就是不想和我玩,不想和我交朋友。
后来我当了明星,有了一点名气,他们一个个都来联系我,同学聚会上,坐在我旁边,热络地聊天,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当年是多要好的朋友。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朋友,在娱乐圈里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小鹿你对我好,我能感受到,认识你挺开心的,你有什么难过的都可以和我说,如果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一点的话。”
她自小缺爱,别人对她的一点好,她可以记很久很久。
鹿饮溪没说话,默默愧疚着。
这一个月,她接近兰舟,对兰舟好,不图名,不图财,表现得很真诚,但接近目的根本算不上纯粹——试图与之交好,潜移默化改变自己的结局。
她遇上兰舟时,与刚遇到简清时的心态相同——可利用的纸片人、工具人。
她不关心兰舟的身世,不在乎兰舟的感情状态,也不曾察觉,她眼里的这个“工具人”,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越能体会到温柔善良是一种难得可贵的品质。
鹿饮溪沉默了许久,温声开口:“兰舟啊,我会手游、端游、单机,什么游戏都可以陪你玩;我恋爱经验不多,但你以后想追什么人,我都可以帮你出谋划策;我不挑食,五湖四海、大街小巷的美食都可以陪你吃;我唱歌挺好听的,练过一段时间的声乐,不像你五音不全,需要撑排场的时候可以拉我去……”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中心思想是:她想和兰舟交个朋友。
兰舟瞥了眼鹿饮溪,揶揄说:“跟我告白啊?你馋我这个人是不是?”
吓得鹿饮溪手机屏幕界面瞬间变暗——在游戏里送了一个人头。
她揉了揉手腕,活动指关节,笑说:“打住,就算我喜欢同性,喜欢的也不是你这款的。”
兰舟性情开朗、心胸开阔、谦逊随和,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业内有名的小才女。
当初,鹿饮溪和赵老太太聊相亲对象,提出理想型是开朗热情、心胸开阔、斯文谦逊、文学素养高的人。
如今兰舟倒是符合这些预设,她却没有一丝心动的感觉。
令她怦然心动的,是与预设理想型全然相反的一个人。
周日晚上,简清回到江州市。
鹿饮溪掰着指头,计算两人见面的时间。
周日、周一、周二……
周二傍晚,简清晚上要去老校区上选修课,鹿饮溪就能见到她。
鹿饮溪在周日的晚上,就开始思考周二那天的傍晚,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化怎样的妆容去见简清。
她无数次在脑海畅想见面的场景,在心中模拟想象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
想着想着,笑逐颜开。
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对见面写满了期待,明明没有正式恋爱,她却感受到了恋爱的焦灼与思念。
周二傍晚,鹿饮溪提前告假,回酒店洗漱打扮,换上新衣服新鞋,驱车前往地铁口接人。
约好17点半见面,17点整,她就在地铁站门口东张西望。
17点半,简清拖着行李箱,准时出现在地铁门口。
隔着汹涌人潮,鹿饮溪迅速捕捉到她的身影,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款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显露几分干练的气场。
深色系服装,原本稍显沉闷,鹿饮溪看见她,却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一个度。
在一片嘈杂中,两人安静对视片刻,同时绽开一个笑。
简清微笑,鹿饮溪眉开眼笑。
两个人互相朝彼此走过去,在身体即将贴近时,站定,用目光描摹彼此的容颜。
简清沉默不语,松开行李箱的拉杆。
鹿饮溪微微一笑,张开手,准备配合她,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手张开,正要抱住,简清却忽然蹲下身,害得她抱了个空。
简清帮鹿饮溪系好松开的鞋带,体贴地叮嘱:“走路要看一下脚,小心摔倒。”
她抬起头,鹿饮溪还没来得及收回手。
她挑眉,淡淡嘲讽:“大鹏展翅?”
久别重逢的浪漫和感伤氛围被破坏殆尽,鹿饮溪敛了笑,冷哼一声,气得转身就要走人。
简清站起来,从背后拦腰抱住,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