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梁怀坤还保留着对她的新鲜感,在云意姿到未央殿求见时,并没有让人阻拦。
男人怀中搂着一个艳丽的胡女,大掌在她雪白的肚皮上搁浅,时不时在敏感的肚脐上抚过,胡女如蛇般缠绕着他,柔若无骨,紧贴在他的身上,娇声嘤咛。
云美人踏入内殿,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云意姿梦到了与他的初遇。
那个时候,她刚刚晋封成为云美人,可以在特定的时辰出入望舒台。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没经历过多少的少女,说是青涩也不为过,被这般直白的男女调情场面,搞得面红耳赤,不知怎么是好,只能有点呆怔,手足无措地站着。
梁怀坤撩起眼皮,明显是被打扰到的不悦,在看见来人的面容时,又舒展了眉眼。
那些或繁华或落魄,一一在眼前掠过,终究织成一场泡影般的幻梦。
醒来,梦境成空。
可这其中清晰地停留在脑海之中,久久忘之不去,是有一次,关于金暮的梦。
她选择走出来,不想陷入这样的怪圈。生出不甘,那也是因为原本有着期待。她想不明白,何必要有这一分期待。
豁然开朗,云意姿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念头。
云意姿的眼眶又发胀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心口。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身在梁国。而镇压乱党,令公子珏声名大噪,在百国中积累了一定的声望。他们原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从无纠葛,过着各自的人生。
水中倒影出的人面,却烦躁地蹙紧了眉,自一月前,观星楼的那场意外以来,虞执事败伏诛,越嘉梦当场死亡,越嘉怜下落不明……
逝者已矣,知道对肖珏的迁怒没有道理,可是她完全无法控制自个儿的情绪。
云意姿走到太液池,看着水中倒影。
很多年后,大显伐梁,那样躺在地上的变成了她。首将公子珏,一定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来看待她的吧。
原本她可以留在王宫,哪怕周昙君势力不如从前,凭借她的人脉,再如履薄冰一些,同样也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
光怪陆离的前世,永远对她毫无保留的赭苏,有医女杨轻轻,还有救过她的命、教她如何在宫中生存的女官。
可是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这一个月,几乎每一夜,云意姿都会做梦。她梦到了很多事很多人,有素折,有周洲,有檀家的两兄弟,幼时的周桓公。
只要看见他,立刻就回忆起那冷漠到了极点的眼神,素折血肉模糊的脸,愧疚感紧紧地攥住心脏,根本无法呼吸。
更多的是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让肖珏去找素折,如果不是她的这个要求,素折根本不会出现在观星楼下,也不会傻到以为,凭借双臂的力量就能够接住自己。
云意姿不与他对视,静静地垂下双眼。这个梁国公喜怒无常,她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行过礼后,默默地跪着了。
“主公恕罪,是意姿失礼了。”
她轻声慢语,再温婉守矩不过。
梁怀坤笑意微淡。来了梁宫那么久,却仍然自称意姿,不肯称妾么。
云意姿垂着眼。
她觉得她来的不是时候,梁怀坤却挑起眉头,招招手:“云姬,过来,坐在这儿。”
很是随意,招猫逗狗一般。
云意姿依言,款款站起,行止从容,丝毫不乱地行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在梁怀坤腿上的胡女转转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的“美人”。
不一会儿,奇装异服的人们鱼贯而入,原来今日,是边陲附属小国送上岁贡的日子。
珠宝玉器,奇珍巧玩,琳琅满目,云意姿却有点犯困,撑着手,耷拉着眼皮。
“没有喜欢的么?”梁怀坤忽然倾身。
云意姿强打精神,摇了摇头。
她双瞳漠然,掠过场上,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大力士举起重鼎,卖力地展示着绝活。
梁怀坤推开了胡女,双腿岔开,面容朝向那大力士,双眸炯炯有神,兴致盎然地询问这尊重鼎的斤两。
百国中,唯有大显可用鼎器。
梁公此举——
问鼎天下。
野心昭昭。
她漫不经心地想,抬目,望向房梁,这梁木纵横交错,宛如一张高高挂起的蜘蛛的网。
人们还在喋喋不休。
无趣,无趣至极。
云意姿打小就知道,自个儿是个沉闷的性子。对什么都很难生出太深的感情。如今变本加厉,她甚至生不出与人交流的渴望。
若非隔壁的尸体臭得厉害,她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到未央殿来。
很小的时候,在周洲府中,顽皮的檀家二公子,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互相追逐。
檀望善被石子一绊,膝盖摔破,血珠汩汩冒出,疼得呲牙咧嘴。
五岁的云意姿,抱着世子强塞给她的小包袱。双脚悬空,坐在石头上。距离摔在地上的男孩一步之远,他疼得飙出了眼泪。
而她只是低头静静看着,琥珀色的眼眸清浅温和,不为所动。
反而是周世子将嘴一咧,嗷嗷大哭起来,吸引了下人的注意。
是呀,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受伤流血了,她应该担心,或者害怕的呀,小意姿感到困惑,难道她跟旁人不一样么。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周洲,走了过来,一手抱起女孩,挨近她的脸颊,蹭了蹭,如同母亲一般爱怜无比:
“没有不一样的,我们意姿,只是慢了一步呀。”
“你后来,也向他伸出手了呀。”
……
忽然,云意姿被一声闷哼吸引了注意。
一个侍内被人按在地上,另外一个人,往他的腹部就是一脚。
“该死的东西,这是你随便就能进的地方?”
“不守规矩的阉奴,早点弄死了事。”尽管压低声音说话,其中的狰狞与嫌恶,还是准确无误地传到她的耳中。
她远远望去。隔屏之后,只能看见地上一团黑影,像只小黑猫儿一般,大概是因他蜷缩起来时,脊骨凸出,显得很瘦弱吧。
不知怎么,她想到隔壁那个经常被虐待的狸奴,也经常这样委屈地蜷缩成一团。原本是被废掉的丽姬的小宠物。
听过婢女们闲聊。原来那只小狸奴生得很可爱,皮毛油光水滑的,谁见了都乐意摸上一摸,逗它一逗。
可随着丽姬失宠,它慢慢也变得瘦骨嶙峋,没几天就饿得走不动路。丽姬暴毙的前一天,便掉进池子里淹死了。
在池子边的柳树下,云意姿给它立了个小碑。她曾是摸过它的脑袋的,也喂它吃过些东西,还跟它絮絮叨叨说过些话。那么忠实的听众,她可能再也遇不到了,真心为它哀悼。
从前听游方的老僧人说,这些猫啊狗啊,都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辈子才投了畜牲道的。
她掩好土,喃喃说一句: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小杂种”“贱奴”伴随着污言秽语,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梁怀坤与人攀谈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边。
而那只小猫儿不反抗,也不吭声,只用双臂紧紧地护着脑袋。他越要护,越有人要指着打。
瓜皮小帽被人一脚踹开,扎好的头发散落,露出了那么一绺,恰巧投入云意姿的眼底。
这些低等侍内,因伙食不好大多面黄肌瘦,头发也稀疏泛黄,形似枯草。很少能养得这么浓密黑亮的发质,甚至,可与方才郎国献上的夜光锦媲美。
云意姿的目光微凝。
因她还看到,从领子里探出的一小截后脖子,藕一般的白,她眉心一跳。
“住手。”
一声喝令,已然脱口而出,梁怀坤一静,意味不明地睨来。
云意姿看也不看他,径直站起,冲着隔屏走去,她走得很快,裙摆带风,挂在腰上的禁步响得闹心。
侍内见被主子发现,唯恐是触怒了梁国公小命不保,连忙停下暴行,仓惶跪见道:
“云美人。”
云意姿没有理会,微俯身查看。
小黑猫,不,黑衣侍内因疼痛止不住地颤抖,感受到她的靠近,眼皮一颤,费力地爬了起来。捂着鼻子,规规矩矩地跪在她的脚边。
有血从指尖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晕开,如一抹胭脂。
“发生何事?”梁怀坤走到云意姿的身后,目光冰冷,极为不虞。
“回,回主公,是我二人巡逻时,发现这小子在这动作鬼祟,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什么,只怕冲撞了主公与各国使者。而且此人形迹可疑,极有可能是敌国细作!还请主公重惩!”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多说的,”梁怀坤冷哼,“拖下去,一百大板。”
那侍内低头,始终沉默,不发一语。
“主公,且慢。”
云意姿忽然上前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她温柔的声音拂落,宛如春日乍起的风。
侍内眸光不明。开口,有些低哑:
“小人……金暮。”
云意姿转向梁怀坤:“今日他国来贺,本该是大喜之日,若见血腥,终归不吉。我见金暮沉默寡言,受人欺辱也不曾出声扰乱秩序,想必,并非有意冲撞。还请主公开恩。”
梁怀坤扫她一眼,似在思量。
半晌,他才对那跪着的人说,“既然美人替你求情,寡人便饶你一死。”语调轻慢。
又审视他片刻,忽而挑唇,瞧向云意姿:
“不过这小奴才,倒是生得眉清目秀。云姬若是喜欢,便赏了你吧。”
云意姿一惊,“主公,我……”
此时,一直被晾在一边的胡女娇娇娆娆地缠了上来,不满嗔道:“那妾呢?主公好偏心呀。只给姐姐礼物,就不给妾么?”朱唇嘟起,“妾不依嘛,”
梁怀坤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就你贪心。”
大手一带,把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揽。在她的惊呼声中,朗声大笑道,“这里的任何一件宝物,爱妃若是想要,尽可以拿去。”
胡女大喜:“谢主公。”
她的声音与另一道平静的声线重叠。
云意姿跪在侍内身侧,磕头谢恩。
一身普通宫人的服饰,发上白玉簪折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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