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卿望着窗外的青山,青山上是蓝得纯净的天空和海洋。
这世间的美景何其多,两个相爱的人边走边看,这一生都看不完。但大部分的走不完,都是中间走散了。他们呢,连行囊都还未收拾好,一个地方都没去。不甘心,怎样都不甘心。
“这就是你不愿意呆我身边的原因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周文菲已靠着床坐在地上,手臂环着双膝。
“那留在台湾,就会好吗?”
“我想呆在台湾,这里没那么多人认识我,也没有你和婧姐。既然我是个废物,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接受废物的命运,好不好?”
喻文卿把周文菲的手机扔在被单上,拉开门,沿着走廊下去了。
纪敏敏冲到门口,神情里带着那快要破碎了的希望:“喻师兄,你不把周文菲带走吗?”
喻文卿转过头来,正好迎着东方,清晨的阳光跃过群山,照在前方搭起来的观景露台上。他忘记计程车司机还在等他,沿着山路快步往下走。
计程车司机开车追他:“先生,先生,”他探出头来,头顶一片花白:“小姐不愿意……”看人伤心的脸色,转口问,“先生你还要去哪儿?”
喻文卿笑笑,还能去哪儿?“桃园机场。”
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打了个电话给汪明怡,让她订最快回S市的航班机票。
山野民宿中,王嘉溢走进房内,蹲在周文菲跟前:“菲菲,他走了。”
周文菲撩起长发,点点头:“知道了。”
“你和他都说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
纪敏敏也很烦躁,冲周文菲大吼:“你知道什么!抢了喻师兄,你都不满足吗?要是没有你,我和嘉溢早就……”
王嘉溢突然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冷。
纪敏敏心如刀割,把话咽下去,换成另一句:“我没见过把生活过得和你一样糟糕的女孩,从没见过。”
说完也夺门而出。
他们来到九份,哪儿也没逛。也无心再逛,直接搭计程车回汉云公寓。孙瑞连还在,看到他背后的周文菲,连连皱眉:“不是说喻先生找到你了?为什么没走?”
“她不走,留在台北。”王嘉溢把行李推到客厅。
这时周文菲接到汪明怡的电话:“喻总说,如果你想在台北住一阵子,最合适的方法还是做交换生过去。所以我现在马上去S大,和李秘书商量怎样帮你把手续办好。”
周文菲心中哀伤,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彻底放弃她?“谢谢你,明怡,但我不想做交换生了。”
“为什么?”
“我想趁这段时间休息会儿,学点别的什么。”
“好吧,”汪明怡叹气,“那我和喻总说一声再给你电话。”几分钟后又打过来,“我下午过来。”
“你过来做什么?”
“喻总让我过来和你谈条件,还有把你在台北的生活打点好。”
“真不用了,我自己能安排好……”
“菲菲,喻总已经上飞机了。我不能等到两个小时后,再和他说你不需要我过去。我现在就订机票。”
算了,喻文卿现在肯定很不开心。周文菲想,别再连累汪明怡丢掉这份工作。
当天傍晚时分,汪明怡就来到汉云公寓:“喻总让我找你谈的第一件事,”她递过来一个ipad,“我在booking网站上找了两间公寓,你挑一下,更喜欢哪间,今晚我们就可以搬过去。喻总说,你只是在台北短期居住,所以他不会在这边置业。”
“我不用他给我租房子,我可以自己去找。”回来时看到孙瑞连的脸色,周文菲也想明天就去外面找房子住。
“喻总说这是谈判的前提条件。他既然已经让步,允许你留在台湾,那你也得让步,保持和王嘉溢……必要的距离。”
“好吧,我和嘉溢说一声。”
王嘉溢不答应:“你不能一个人……”
汪明怡从后面探出脑袋:“这你放心好了,我会陪她的。”
“那你总不可能一直留在台北陪她啊。”
“走之前,我会安排好。王同学你真的不用操心菲菲的事,她有喻总。”汪明怡拉着行李,推着周文菲出了门。
阳明山下,两室一厅不到一百平的公寓,每个月月租就是一万八的人民币,周文菲说不用那么好,北艺附近有三四千的房子。
汪明怡笑:“我要是给你租三千的房子,回去就等着炒鱿鱼吧。”她在计程车上和房东联系,说马上就去看房,如果满意就签六个月的租约。
周文菲看她说话的口气,比六月份陪她出国旅游还要自信沉稳,问道:“这份工作好做吗?”
汪明怡扁了扁嘴:“那不很明显的事?你觉得喻总这样的老板好伺候?我以前还笑陈思宇年纪轻轻,后脑勺那么多白头发。切,多拿的奖金都用来买眼霜和面膜了。”
到了公寓,窗外是最富盛名的阳明山风光,另一边还能看到淡水河以及出海口。山、河、海的风景都在,周文菲想喻文卿肯定会满意。
汪明怡不愧是他带出来的秘书,做事快、狠、准。
两个女孩把行李整理好,坐到餐桌边。周文菲问:“他让你和我谈什么?”
“第二件事,你的治疗不能停。”
“我知道。我会自己去精神科开药,心理医生我也找好了。”就是林巧珍。
“你找好了?”汪明怡说,“你得带我去和医生见个面。”
“为什么?”
“喻总必须知道你的治疗情况。”汪明怡见周文菲脸有难色,“菲菲,喻总第一次和我介绍你时,就说你是他的家人,他不在你身边,想知道你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这有问题吗?”
“可以,”周文菲点头,“我等会和孔医生约时间。还有什么事?”
“你的病情,没有人敢让你单独住。所以,必须帮你安排私人助理,还有出行的司机。车的话,你有没有喜欢的品牌和车型?”
周文菲摇头,随便吧。
汪明怡突然想起来:“对了,还有一条,这条也很重要,你必须保持独身的状态,”周文菲看着她,她面不改色地说,“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不能去外面过夜,也不许带人回来。王嘉溢也不行。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写在私人助理的合同上,由她来监督执行。”
“好吧。”周文菲都答应了。反正一条条的,和去纽约的条件差不多。
工作日每个下午四点到五点,周文菲都会光顾孔巧珍的诊所。
为什么这个时间?
因为白天她还可以尽量忙碌一些,晚上就只能呆在公寓里。整个台北的夜景都在窗外,景色越是流光溢彩,时间越是漫长煎熬。
下午在孔巧珍那里尽可能地得到一些疏解,回家后心中那头无人懂我、理解我的野兽,才不会在夜里四处乱窜。
汪明怡选了一辆宾利,到她离开台北,车还没有到。大部分时间周文菲还是坐计程车,偶尔也搭捷运。私人助理是个穿深色西装的女性,叫陈可欣,总是沉默寡言地紧跟在她身后。
有天,两人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列车持续降速,有风不知从哪处灌进车厢,把周文菲刚剪的刘海吹起来。
她的眼珠一直盯着这一起一伏的刘海,没留神列车进站停靠,脚下趔趄,陈可欣扶她一把,她冲人吐吐舌头:“谢谢。”
一脸严肃的陈可欣也笑了,提醒她:“你站的位置不太好。”
“哦。”周文菲脚下挪动一点,看到车厢门口无数人涌进来。
这是关渡站,大部分的人不是在城科大,就是在北艺念书。她甚至还会区别,戴着眼镜,穿着比较古板正统的男生,是城科大那边的;而穿着古怪,喜欢嬉闹,或是外形气质比较出众,那就是北艺的。
孔巧珍问她:“你很喜欢观察人?”
“也不是,人很多我就会紧张。”一说周文菲就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没那么紧张了,”她偏着头靠在抱枕上,深嗅一口,上面有淡淡的玫瑰花香,“感觉来台北后,一天天的,没那么焦躁了。”
“觉得原因是什么?”孔巧珍问。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走在路上,能感觉到风往脸上吹,那种很和暖的风。是不是有点可笑,但我真的很久没感受到了,我总觉得风是冷的。其实S市和台北一样,一点不冷。”
“还有,离开他了。”周文菲的笑容有一丝丝的伤感,“不是他对我不好,他对我太好了。所以如果今天没有比昨天好一点,我就会对自己特别的失望沮丧,见到他也会很内疚。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应该找一个正常的女朋友。”
“正常的女朋友?”
“起码得是那种他送花、送礼物会由衷地开心,而不是心里在害怕的人。”周文菲笑笑,“我好不了的。他一直守着我,他也会疯的。”
“你和一个心理医生说‘疯’这个字吗?”
“但那是大家的普遍认识,对不对?改不了的。”周文菲说,“他是那种……东西抓在手上,死都不会放手的人,除非他想通了,而且他逼自己逼得比谁都狠。因为我,他有轻度焦虑症了。”
“未必是因为你的病,”孔巧珍说:“现在大都市生活节奏这么快,轻度的焦虑症很常见。”
周文菲摇摇头:“他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我也不想等到他想清楚了要跟我说的那天。”
“你不想听?”
“不想听。”周文菲异常坚决。
她在林医生那里,总觉得必须要说点有用的——能让医生查到她病因能下药的那种事情,才对得起喻文卿的期待和支付的双倍诊金。在孔巧珍这里,她已放弃这种想法,随便聊吧。
一个破损的人,早就不应该做和人双宿双飞的美梦。
除了孔巧珍,王嘉溢是另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人。
搬到万国公寓后,他每天早上七点在楼下等她,陪她在阳明山公园跑步或是散步。跑累了,王嘉溢拉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舍不得,又装若无其事地松开。
周文菲能感觉到他的心慌不定,也会猜测是否和纪敏敏有关。因为自打从她来台北后,王嘉溢对纪敏敏的态度冷淡到有点不正常。冷淡到让周文菲觉得计程车上那撒着娇的语音和他的叹息都是她妄想出来的。
回台北后王嘉然出现三次,时间都不长。她遇上的那一次,没有任何征兆,就是两人坐在咖啡厅里,她看书,王嘉溢敲键盘,突然就对着她笑。她试探着问:“嘉然?
“你的手机号码?”果然是王嘉然了。
“嗯?”
“上次忘记问了,你快告诉我。下次我回来,可以找你玩。”
“哦。”周文菲告诉他,王嘉然默念几遍,然后把笔记本一收:“菲菲,带你去坐猫空缆车。”
“我已经坐过了。”
“和他去的?”王嘉然手一顿:“再和我玩一次啊。”
“好吧。”当然得跟着了,周文菲问他,“你怎么出来的?嘉溢说需要比较大的刺激……”
“嘻嘻,”王嘉然很开心,“我最近状态不错,他没法压制住我,我能意识到他的存在,偶尔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总有一天我能夺回这一切。”
工作日缆车站排队的人不是很多,王嘉然要坐水晶车厢。上次来周文菲坐的是普通车厢。她拿着iPad看一段音乐剧的视频,也没太留意两种车厢的区别,进去后才发现车厢底是透明的。腿马上就软,头皮也发麻。
“嘉然,你怎么不告诉水晶车厢是这种?”
“你恐高?”王嘉然笑道。
周文菲靠着厢壁坐下,隔着一层玻璃,脚下的山林被照得分外葱郁。她说:“到这里不恐高也恐高了。”
“你站一会就好啦,相信我。”王嘉然拉着她手,周文菲慢吞吞站起来,他说,“走到正中央来。”
一黑一白两双运动鞋鞋尖相抵,王嘉然的声音在发端响起,“你怎么那么木啊,这样的时刻不知道拿手机出来拍照?这是猫空缆车,情侣必逛景点的NO1。”
十五岁小男生的审美。周文菲笑着说:“你怎么不拍,拍照片又不用解锁。”
“拍了也没用,他会删掉的。他不想留下任何我的痕迹。”
周文菲手还揪着他的外套,不敢松手:“在我包里,你自己拿。”
王嘉溢拍照后把手机放回包里:“你要记得,今天和你坐缆车的那个人不是王嘉溢,是王嘉然。”
周文菲想哭,他也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等会下了缆车,我再帮你拍,以后你找我玩,我也会帮你拍很多照片,全都冲洗出来,每张后面都写上王嘉然三个字,好不好?”
王嘉然本是拉着她手,听完后出人意料地把她揽入怀里,只是搂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周文菲便没有推开他。
然而没来得及拍下一张照片,周文菲就听见身边的人换了声音:“每次都这个地方,有意思吗?”
王嘉溢回来得好快,这是否表示情况在好转?她问孔巧珍,后者轻轻摇头:“他太依赖催眠了。”
“催眠怎么治疗?”
“和普通人相比,DID患者受暗示性的影响很大,所以临床上治疗常常会利用催眠来召唤不同的人格,让人格互相对谈,再把它们融合为一个人格。”
“融合后是不是副人格就不见了,一直保持原来主人格的状态?”
孔巧珍摇头:“一般在多重人格里,会有一个内在人格熟悉所有的人格,我们把它称为ISH——内在自助者,找到他、引导他去融合其他人格。是核心人格,而不是原有的人格。”
周文菲听得有点纳闷:“融合不好吗?”
“那要想想,为什么会解离出多个人格?如果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融合的人格还是有可能再次解离啊。”孔巧珍说,“他现在的情况我不了解,以前的我也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周文菲点点头。
尽管王嘉溢已经很小心不让同学朋友发现他的异常,纪敏敏仍是找到周文菲:“觉不觉得嘉溢有点古怪。”
“有吗?”周文菲说,“什么时候?”
“上半年在S大就有点怪怪的,有两次感觉不认识我似的。”纪敏敏盯着周文菲看,“你的那些破事让他受了很大打击,每次戏剧社那些人说你,他总是维护你,后来干脆撂担子不干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周文菲撇过脸去,“人,偶尔和平时不一样也正常吧。”
“你知道他有个双胞胎哥哥,五年前死在清境农场的事吗?”纪敏敏压低声音,目光让周文菲感觉到压力。
“这个……听说过一点。”
“我是独生女,一直想要爸妈生一个妹妹给我玩。假如他们真的生了,和我一起长大,然后长得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突然有一天出意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周文菲心里咯噔一下,纪敏敏知道一些?是王嘉溢说的,还是她自己感知到的?
“但是到台北后,没有那种——不认识我的感觉,而是变了个人。有次竟然还约我去夜店玩。”纪敏敏挑着眼看周文菲神色。
周文菲面无表情:“我真的不知道。”心里却在骂,王嘉然你真是个小混蛋,刚认识的女孩都想约着去夜店玩。
得不到想要的消息,纪敏敏不耐烦了,抓住周文菲的手:“我求你,你回S市去吧,你有什么难题心事,去找喻师兄解决,好不好?你不要再来烦嘉溢,他一直没从哥哥的车祸中走出来,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周文菲把手抽回:“我不是为了嘉溢休的学,也不是为嘉溢来的台北。”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周文菲的撤退,纪敏敏马上收起自以为“低声下气”的面目:“周文菲,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台北,因为S大你呆不下去了。本来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些,但是我真的特别讨厌你这副无辜可怜的样子。那些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我承认有些是难听了点,但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是你做事不正,才导致了流言纷纷。”
没错,她还是看不起周文菲。她想不通,不止喻文卿和王嘉溢,连阿国那群男生……,她模棱两可地提过好几次,周文菲是只金丝雀,依然没法阻挡他们对她的另眼相看。
她只不过会说几句奉承的话,为他们排练准备奶茶和点心,干一些杂活,阿国他们就鞍前马后,带她旁听戏剧学院的课程。
见到美色,一点骨气都没有。
周文菲不听了,背起书包离开:“我还有事。”
上课前,阿国拿过来一张校外培训学校的宣传单,上面赫然印着孙琬的照片。周文菲问:“这个叫‘虹越’的学校和嘉溢妈妈有什么关系?代言吗?”
阿国说,不止是代言,学校老师也是那边回来的。一个学期80个课时都用来“描红”一部音乐名剧,声乐、表演兼之。
“这是你的兼职?”周文菲问。
“是啊,我不会骗你啦,他们办学有七八年了,教得蛮好,很多想去美国申请艺术学院的学生都会去打磨一下。就是费用有点贵。”
来台北之后,无论旁听还是生活,阿国都很热心友好,周文菲下课后跑去培训学校看一圈,就报了一学期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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